《懸崖之上》劇組在拍攝雪景。
導演張藝謀在拍攝現場。
4月30日,電影《懸崖之上》全國公映,揭開“五一檔”的序幕。張藝謀首次觸碰諜戰題材,張譯、于和偉、秦海璐、朱亞文、倪大紅、李乃文等演員實力演繹,這個發生在上世紀30年代隱蔽戰線的故事,一次次讓觀眾眼眶濕潤、心生敬意。
如何跳出類型片敘事的套路?怎樣講述無名英雄的信仰與犧牲?文學敘事與電影美學如何合二為一?日前,張藝謀接受了我們的專訪。
“拍《懸崖之上》對我是很好的鍛煉和提高”
記者:電影《懸崖之上》的開機儀式上,您曾說:“我們有很好的演員、很好的故事,我相信經過大家的努力,我們的電影也會很精彩。”如今電影公映了,它達到您心目中的精彩了嗎?
張藝謀:我覺得達到了。所有的工作人員,尤其是演員,付出了艱辛的努力,呈現了人物應有的光彩。但說句心里話,我對自己非常苛刻,我幾乎從沒有一部電影,自己認為是十全十美的,所以,我下一次還要再努力。
記者:這部電影里有比較令您滿意的地方嗎?
張藝謀:首先是故事比較好。它的起承轉合、反轉懸疑設計得好,故事情節會一直“牽”著你走。即便你已經熟知了一些情節和大概走向,還是會被吸引著看下去。第二是表演好。全片11名主要演員,不分角色大小,完成度都很好,這在我的導演生涯中是第一次碰到。通常一部電影只要“保”幾個人物就好了,但《懸崖之上》是一部群像戲,每個人的銀幕時間都不長,只有演得恰到好處,演出隱忍之下的情感涌動,才可能牢牢抓住觀眾。
記者:《懸崖之上》的編劇全勇先,也是熱播電視劇《懸崖》的編劇。他筆下這個關于隱蔽戰線的故事為什么打動您?
張藝謀:我選擇劇本是隨機的,有人推薦了全勇先的這個劇本,我覺得基礎不錯。最初這個故事比較殘酷,重點寫幾個深入險境的地下工作者如何求生與掙扎,“烏特拉行動”幾乎弱化成背景。后來我和他一起改劇本,在現場,演員也幫著改了一些小細節,著重突出了諜戰片的特色和“烏特拉行動”這條主線。
在俄語中,烏特拉的意思是黎明。我們說,歲月靜好,是因為有人負重前行。這個故事最打動我的,就是無名英雄的犧牲。因為這些革命先烈的犧牲,我們才能迎來黎明,過上今天的美好生活。影片做觀眾測試的時候,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觸及犧牲這個話題。有了這樣的共鳴,這部電影的意義也就放大了。
諜戰片的任務非常清晰,在為完成任務的前赴后繼和英勇犧牲中,革命信仰被托舉了出來。影片中的信仰不是空洞的,它是在講故事當中,循序漸進地讓觀眾信服:信仰就是為了黎明,信仰就是為了勝利,信仰就是為了明天更美好!不能說教,故事來帶動,人物來帶動,觀眾的體會才真實。
記者:以往的諜戰片往往靠懸念推動故事,《懸崖之上》卻是“反套路”的,甚至十分大膽。故事上半場就已經揭開謎底,如何讓觀眾保持看下去的愿望?
張藝謀:這的確很難。創作前期我們討論認為,網絡時代里,沒有不被“劇透”的劇。現在單純靠一個懸念、靠捂一個包袱來吸引觀眾,不大可能了。所以,當觀眾清楚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,知道了所有反轉的可能,甚至真相大白之后,還有看下去的必要嗎?如何用情感、用情節、用過程,用細節的鋪排來吸引觀眾,并且讓人看得驚心動魄,這是對編劇和導演最大的難題。拍《懸崖之上》對我是很好的鍛煉和提高。諜戰片,尤其考驗導演用現實主義手法講故事的能力和掌控力,以及對演員的引導。我們稱之為“攻堅戰”,就是按照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,一步一步扎實地往下走。
色彩選擇首先要準確,絕不是單純地“玩色彩”
記者:影片還在人物關系上用了大量筆墨,呈現了諜戰片少有的情感濃度。比如,張憲臣(張譯飾)與周乙(于和偉飾)生死相托,王郁(秦海璐飾)得知丈夫被捕遭受酷刑,一個人躲在洗手間里無聲哭泣等,成了觀眾反復咀嚼品味的情節。
張藝謀:這部戲表現了夫妻、父子、母子、情侶各種人物關系,每一場戲的比重都不同,像戰友情就是以死相托、舍我保你。諜戰片要保持高概念的架構,所以不能大篇幅表達情感。這部片子里,所有的表演都是隱忍的,甚至是反向的、含而不露的,是跟著情節走的。把情感與情節交織在一起,坦率地講,挺復雜。
很慶幸,我遇見的都是非常好的演員。大家反復討論劇本,把人物吃透了,到現場就常常有驚喜。像王郁隱忍哭泣的那場戲,她的哭不僅在于丈夫被嚴刑拷打、極有可能犧牲,還在于被罵做叛徒,可能是冤假錯案,這個情感很復雜。我跟秦海璐交流,人生悲痛莫過于此。怎么演?兩分鐘,她拍了一條,我就感覺成了。很多優秀演員的表演,會讓你心頭一緊,甚至眼淚流下來。這就是演員在表演中迸發的真情實感,通過人物穿透了你。好的表演一定是準確的。
演員的成功,很像導演的成功,就是一部好電影、一個好角色,留存在人們心中。心里的豐碑是永遠的豐碑,不是數字,不是票房,不是獎項,是在心里。就像很多年以后,你都老去了,碰到一個人對你說:“我很喜歡你的電影,它幾乎改變了我。”這才是最大的滿足。哪怕只有一個人這樣表達,你也會知道,這就是作品的力量。
記者:色彩的運用,是您作品中鮮明的風格。《紅高粱》《英雄》是濃烈奔放的色彩,《影》是水墨畫一樣的色彩,《懸崖之上》也是以黑白兩色為主。
張藝謀:色彩的選擇,首先要根據故事和人物,要準確,而不是去“玩”色彩。《懸崖之上》為什么用黑白兩色?因為我覺得,對于隱蔽戰線的無名英雄,生活本身就是非黑即白,沒有縫隙,沒有妥協。再加上故事發生在冬季的東北,我要求雪一直下,所以影片中大部分用真雪來呈現白雪皚皚的主色調。
“未來的大師,一定會在年輕人中產生”
記者:過去,您基本每一年或每兩年出一部新作,近來創作的速度明顯加快了。為什么這兩年創作激情涌動,而且影片類型差別很大?
張藝謀:最近兩年半完成了4部電影,按照我的精力和能力來說,這是正常速度。過去沒有,主要是劇本跟不上,劇本打磨的時間太長,或者我的手中沒有存貨。很希望我們的文學創作能更加繁榮,有更多文學文本可以供影視改編。現在更難了,平臺多了,網劇、電視劇各種影視作品都在拍,好劇本也很難搶到。看到一部好電影,我就會感慨:我怎么沒碰到這么好的劇本!
記者:作品出來總會接受觀眾的品評。您拍過很多電影,也拿了不少獎項,還會在意不被理解,甚至遭遇差評嗎?
張藝謀:一個作品出來,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評,誰都是開心的。如果得到的反饋都是吐槽,票房也不好,那肯定有挫敗感。我自己心里有個標準,是“三三制”,即你的所有作品里有1/3是好作品,1/3是達標的,1/3是一般、不夠好的。這世上哪有天才,哪能每一部都是天才之作,創作總是艱難的。電影是遺憾的藝術,但這就是電影的魅力,我希望自己的下一部能更好。
記者:您常說,中國電影不缺觀眾,缺好作品。您怎么看中國電影未來的發展?
張藝謀:說一千道一萬,好電影最為關鍵。我所說的好電影,不是單一的標準,而是說能代表中國走向世界、在全世界引起反響的電影。這樣的好電影還是太少。我們應該慶幸生活在中國,在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肆虐下,我們仍然可以進電影院看電影,可以進行電影創作,可以恢復電影產業,這是多好的事情。所以,我們的責任、我們的創作,都應聚焦在好電影上。
中國擁有非常大的電影市場,而且發展勢頭很好,但能匹配這個市場規模的好作品還不夠多,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好電影需要所有人的共同努力,一代代人的不懈努力!我看好現在的年輕人,他們有愛國熱情,他們聰明、領悟力強,我相信,未來的大師,一定會在年輕人中產生。
《 人民日報 》( 2021年05月10日 20 版)